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有时候近乎于虚荣,这当然是凡夫俗子的普遍个性,何况身为木工的父亲,又是个相当平凡的手艺人呢。
父亲出生在县城南关,南关,曾经有过辉煌历史,上世纪七十年代前,一直是县城最繁华的街道。说繁华,主要指它是商贸集散地,这里居住的,大多是手艺人,木匠、篾匠、伞匠、鞋匠、陶匠、泥瓦匠、制衣匠、金银匠……每个手艺人都有自己的店面,因之而商铺林立;因为手艺人多,所以也就形成了与之相匹配的众多小集市,诸如竹行、陶行、猪行、布行……等等。
那时在南关,谁家添了孩子,邻居会问:“生个啥?”
答:“崽子啊!”
邻居就说:“道喜呀,将来学一门手艺,娶妻生子,又是一大家子人家啊!”
因为父亲生在南关,因为祖父是个伞匠,所以父亲就学木工,成了一个木匠。
伴随着改革开放,工业产品日趋丰富,手工制品在没落,老手艺在没落,手艺人在没落……而南关,也没落了,繁华不再。
八十年代初,我家搬到了东街,不久,我忽然发现父亲有了变化:再有人请他去打家具时,总是让我替他背木工箱,送到人家去;活儿干完了,又由我去把木工箱背回来。而父亲呢,则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跟在我身后,相距十多米远的样子。
木工箱,是父亲自己做的,漆成栗红色,长一米,宽、高均是半米,推拉盖,带横梁,类似于古时候的食盒;里面装满了斧、刨、凿、锉、墨斗什么的。拿一根带有倒钩、半米多长的木棍,穿过箱子横梁,再把大大小小的木锯挂在倒钩上,往肩上一扛,全部工具就都背走了。
父亲是个非常讲究的人,每样工具,他都做得非常精细,手柄打磨得溜光水滑,我见过其他木匠的工具,感觉很粗糙,都没有父亲的精美。那个时候,我总是觉得我的父亲,是世界上手艺最精、活儿做得最漂亮的木匠。
我背着木工箱,走在大街或小巷,总会招来许多诧异的目光,人,是好奇心特强的动物,于是,就会有好事者拦住我,问:“你多大?”
我说:“十一岁。”
那人啧啧嘴:“这么小,就当小木匠啊?”
我翻着眼睛,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扭头看父亲。这时,父亲也停下脚,站在离我十多米远的地方,而眼睛,却看着别处。
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让我背木工箱,上初中之后,我坚决进行了反抗,不干这个差事了。倒不是这活儿有多苦多累,主要是怕遇上老师和同学,尤其怕同学看见了,喊我:小木匠、小木匠、小木匠……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父亲是个很爱面子、自尊心很强的人。
在南关时,倒无所谓,搬到东街之后,街坊邻居全部是有单位者,谓之工作人员,而唯独父亲是个手艺人。那时候,能在单位里工作,无论大小好坏,都是件值得荣耀的事情,他们见面,总是很响亮地打招呼——上班呀?或者是——下班啦?
很有气势和派头的模样。
但父亲就不同了,他只有问别人“上班呀或下班啦”的权利,而别人遇见他,总是这么问——干活去啊?
父亲一直认为,在那些人的眼里,手艺人,就是个干脏活累活的苦力,没地位,不入流;其实在他自己的潜意识里,也是看不起手艺人的。这也是日后,父亲坚决不让我学手艺的原因之一。
当然,最让父亲受刺激、伤自尊的,还是一个邻居,姑且称之为甲吧。甲是某局的一个股长,某局是个肥单位,而他所负责的差事,也非常有油水;有油水就肯定不缺吃喝,从甲重达二百斤的身体上,足可以证明这一点。甲生得方面大耳,额头和脸颊一天到晚总是亮晶晶的,仿佛单位的那点油水,全被他擦在了脸面上,尤其他的肚子,胖如鼓,实在令人怀疑是得到了弥勒佛的'真传;甲走路时,爱腆着便便大腹,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浑身洋溢着富贵和官爷气息。
每次与甲碰面,父亲总是主动而热情地打招呼,而甲呢,高兴时,稍稍扯动一下面部肌肉,似乎在笑,算作回答;不高兴时,仅仅是用鼻子轻轻“哼”一声,算作敷衍。这,尤其令父亲感到没面子和伤自尊。
有一天,父亲气呼呼地回到家,向我们宣布:“从今往后,再也不跟甲打招呼了,他个鸟样,官再大,我又不求他什么!”
母亲说:“谁叫你搭理他呢,犯贱!”
父亲看着母亲,飞快地眨动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父亲眨了一会儿眼睛,便有了自己的计划。
我说过,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有时候近乎于虚荣,在他看来,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有一副肥而胖的身材,是官相,是富贵和体面。于是,父亲便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那就是:让自己胖起来。父亲天真地认为,只有让自己胖起来,才像是一个在单位里混的人,这样,在社会上走动,便会赢得尊重和地位。
那个时候,我们小城里刚刚开始流行啤酒,听说喝啤酒能让人发胖,且会长出象征富贵的“啤酒肚”,于是,父亲买了两件啤酒回家。当时,啤酒是装在木板箱里的,一件二十四瓶,午饭和晚饭,父亲各喝一瓶。
一次,我见父亲正专心致志地喝着啤酒,便问:“好喝吗?”
父亲怕母亲听见,悄声说:“好喝个屁,跟马尿一个味儿!”
父亲喝了一段时间的啤酒,就问我们他是否长胖了。我上下打量了一翻,感觉他似乎真的有些发福,便说,胖了。父亲异常高兴。
这时,旁边的母亲“哼”了声,说:“长得再胖,你也是个木匠!”
母亲的话,使父亲遭受了最沉重的打击,这令他万分沮丧,兴奋的神情立时委顿下去。其实,他知道母亲这是实话实说,即使长得像邻居甲那般肥硕,也改变不了自己木工身份的。
两件啤酒喝完后,父亲没有再去买,又恢复了每顿饭喝几盅白酒的习惯。其实从骨子里,父亲还是喜爱喝白酒的。
虽然父亲的“胖身计划”就此以失败而告终,但是,他的另一个信念却异常坚定起来:决不让子女们学手艺。
我高考落榜那年,父亲的同行劝他:“干脆让孩子跟你学做木匠活儿吧。”
父亲断然地说:“不行,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书!”
不久,父亲便把四百元复读费递给我,当时,这不是个小数目,而我知道,这是父亲好几个月的工钱。那时还没有大票,都是十元一张的,我拿着那叠厚厚的、沉甸甸的钱,望着已有好多白发的父亲,心中忽地一酸,凄然欲泪。
随着时代的发展,手工制做的家具,逐渐被工厂生产的花样繁多的产品所代替,父亲几近于失业,只好把木工箱束之高阁,转行开了一个小杂货店。
许多年过去,父亲的木工箱渐渐破旧、损毁,最终不知扔到了何处,而我的父亲,身材削瘦的老父亲,穷其一生,也没有使自己胖起来,逝世前,又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材,带着遗憾离去。
我一直保存着父亲的两件工具,一件是木锯;另一件是铁锤,我经常用它在墙上钉些钉子什么的。每次使用这把铁锤,我都会愣神,想:这是父亲用过的工具呵。
便不由自主地怀念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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