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
再见了，山寨!
再见了，小学校!
再见了……咦，同学们呢?
这是一所特殊的山区小学校：只有一间茅草屋，四壁悬挂着6块小黑板，6个年级的13名小学生，上课时背对背，面朝各自的小黑板，有的做算术，有的写生字，有的画图画……全校仅有一个老师，这就是我。
三年，一千多个艰苦、寂寞的日子，没有商店，没有大街，没有卡拉OK，连电灯也没有!这回好了，总算调回了县城。不知为什么，真的要走了，却有些依依不舍，说不清究竟留恋什么，反正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是因为同学们没来给我送行吗?我还真想再见他们一面，帮他们擦去鼻涕，扣好钮子，拍净身上的尘灰……但我又害怕他们会瞪着失望的眼睛问：吴老师，你真的`狠心扔了我们吗?
走吧走吧，趁没有人，正好走。下山了，路弯弯曲曲掩埋在绿茵茵的草丛下，狗尾草、蚊子草、将军草，还有叫不出名的野草，没过小腿，像是伸出无数只小手想把我拦住。刺棵好几次紧紧拉着我的裤脚不放，“粘娘娘”(一种野生植物的种籽)粘了我一身，叫天雀在半空老追着我叫个不停，那叫声听起来好像是：“别走——哥!别走——哥!”
冷不防，我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噢，路两旁的草茎不知被谁拉拢，交叉，打了一个活结。我立刻想到那13个学生的“恶作剧”：他们上学或放学时常常把路边的草茎打上死结，你绊我我绊你，谁不留神摔了一跤，他们就躲在草蓬里咯咯咯笑……这里没有公园没有游乐场，整个大山就是他们的儿童乐园。我绊到的是活结不是死结，就是说，它轻轻绊脚后能很快松开，不会使人摔跤的。
为什么这样绊我?什么意思?突然，我在路旁发现一袋干蘑菇和一张纸条：“老师，你是第10个跳离(这个词不知对不对)山寨的老师，但又是第一个在山寨超过三年的老师。我们送你这袋干菌，你吃到它时一定会想起我们的。三年级全体同学。”
“全体”，其实就是四个同学，这已经是人数最多的一个年级了。我想笑，但心里有点苦，有点涩，有点酸……多好的学生啊，没有了老师，将会怎么样呢?
紧接着，我又绊到一个又一个草结，全是活结。每一个草结旁，都放着同学们送给我的礼物：菁鸡尾羽、麂子干巴、关在竹笼中的画眉鸟……每件礼物都附着一张小纸条：“还回来吗，吴老师?”“我偷偷拿了您的一张相片，请原谅!”“吴老师，干巴是阿爸叫我送给您的，他说您不容易，是个大好人，不准我骂您……”
这些礼物和纸条沉甸甸的，山一般重呀!我深受感动，仿佛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见一双双期盼的眼睛，越走越沉重，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逃兵。我几乎想转身上山，重新回到茅草屋去，但我缺少勇气。要知道，这一转身，就得去过那种寂寞、单调、清苦的日子，说不定一过就是10年、20年、一辈子!当一辈子山大王?县城虽小，可也是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比起这大山旮(gā)旯(lā)，简直胜过天堂。何况，县城里还有我卧床不起的瘫痪父亲，他老人家盼着儿子回去呀！
走吧，逃兵就逃兵，快逃!
“咚”，我被狠狠绊了一下，身子一斜，重重摔倒在地，这是一个死结!路两旁的草茎，被牢牢结成死疙瘩，牢不可破。如果说活结充满善意的话，那死结就有些不怀好意。果然，路旁没有任何礼物，只见石块下压着一张小纸条：“吴老师，我恨你!恨所有城里的老师!因为你们忘了，山区也有想念书的娃娃!把你的阿爸接来吧，我们都会是他老人家的好娃娃!”
我一看，便知道这是六年级惟一的那个学生写的，这次“行动”肯定也是他组织的。我似乎听见咯咯咯的声响，似乎瞥见不远的草蓬中藏着13个小脑袋，13张小脸正挤眉弄眼冲着我怪笑……头上冒汗了，我坐在地上站不起来。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把老父亲接到山里来呢?山里空气新鲜，安静，山里人纯朴，好客，老父亲一定会喜欢的!
半空中像是滚响一阵春雷，一抬头，见一片红云从山顶飘来，近了，变成鲜艳夺目的红领巾!13个人影奔跑着，13双手臂挥动着，呼喊声在山谷回荡，发出阵阵共鸣，如脆锣急鼓，声声敲在我的心上：“老师——老师!——”
我倏地站了起来，泪滴汇入绿色的草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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