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天清晨,小董发现汉江滩的草滩突然绿了,草岸斜铺翡翠茵了。虽然只是尖尖茸茸的一层浅绿鹅黄,然而却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冷不丁从河滩的四面八方一起向小董扑来。绿茸茸的、在河风中摇曳着的樱草在他的粗壮如牛的光脚下泛绿,像是一块天鹅绒毯子。而三叶草的斑白的、天鹅绒般的叶子上面盖满了银色的小水点,好像因为看见清早的太阳而喜悦得流汗。实则因为,前一天的夜里刚刚下了一场春雨,像绢丝一般、扑粉似的春雨是叫醒它们的信使。
可是小董却皱起了眉头。他的心情真如昨夜的雨声,急一阵又缓一阵,秋蟹爬沙。几个星期过去了,草滩上划地喂牛的方案和计划仍然锅不动瓢不响,他作为承包人急得辗转反侧,这几天一直闹失眠。就连汉江潺潺汩汩的流水声,传到河滩上那一椽简陋的砖屋里,都让他感觉那是杂音。杂音像身上有了麦芒一样,因而令他更加烦躁。
汉江街兽医站的小吕这天恰好下乡来劁猪,看见小董一脸愁容,像头瘟牛似的',眉心里有一只深深的牛蹄印。她粗声大嗓地劝道:“覅犯苕啦,没鼻子没眸子的活计谁干?哪有喂猪稳妥哩。”小董瞪大了眼,鼻孔鼓着,牯牛似的。他说喂牛咋不稳妥?你看,这草多肥呀,多脆嫩呀,牯牛吃了准上膘。恁大一块草滩,饲料都省了,而且胡家肉坊包收,还有啥不放心?小吕眨了眨眼,眼睛两条斜缝,两座拱门似的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暌隔得彼此害着相思病。她望着小董,说,你一个愣头娃娃在这爿汉河滩上压得住阵脚么?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又说,要不,你找我爹合谋合谋吧。
第二天,小董到兰花超市买了一双新鞋,换上之后,又买了一条烟才朝南河垴吕今槐家赶去。吕今槐原是汉江村村长,曾经引领村人筑堤抗洪,造垾挖渠,修路拓荒,脱贫致富,风风火火三十多年不倒。如今虽然不掌印把子了,但是他跺一脚,地还会陷一块;吼一声,星还会掉一颗。小董来到南河垴,见到吕今槐把一条烟推给他,又捏出一个打火机,递到他面前。吕今槐接过烟,却哼了一声,从腰间摸出一支白铜烟锅,举到了嘴边,小董赶紧将它点燃。吕今槐吧了口烟,大声说:
“你小子覅卖关子,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小董轻轻咳了声,说,“我趸进的牛犊子还没有下滩,要请槐爹拿印把子。”
吕今槐喷了一疙瘩烟雾,问,喂牛真的挣钱?!
小董点了点头。
吕今槐喷出的那疙瘩青乌乌的烟气碰着初春的蓬勃畅旺的朝气,砰砰两下,立刻在半空里漫了燥发、烦乱的味道,以致让人觉得极想做些什么事情哩。于是,他霍地站起,突然加大了嗓音的分贝值,吼着嗓子说:
“你小子覅吹牛,我信你一回,把十二头牛犊子全豁出去啦!”
小董心想,吕今槐还真是一盏猪油灯,揩蹭一下,照亮一片呀。没想到这个老家伙一露脸,原本还二乎的村人们都纷纷解轭喂牛啦。小董兴奋地对小吕说:“你的主意真灵咧。”小吕噗嗤一笑,眼角一翘,以致眼睛和眉毛的距离拉近了一些。她说:“那以后咱俩要紧密合作哩。”
唉呀,事情往往像颗菜籽,肥处一把,却瘦处先生。草滩上那几十头黄黄瘦瘦的牛犊子豢养了六十多天还是黄黄瘦瘦,骨骼嶙峋。吕今槐急了,拿烟锅在轱辘车板上敲,问:“这都两个月了,咋还不见长膘,我家牛腚子的肉一拃也没厚哩?!”小董梗起脖子,拍着胸脯打包票:“相信我,没问题。”吕今槐吼道:“轱辘不转了,是辐条断了还是磕到石头了,你总该给我找个原因吧?!”小董望着汉江滩,忧心忡忡地说:“眼下秋夏到了,这草滩上可能是旱墒严重,你看枯黄的秋草,使满滩就像蒙上了一大张狮子皮哩。”吕今槐催促说:“愣啥?召集大伙赶紧抗旱哩。”于是,小董东头跑西头窜,用汉剧西皮二簧大鼓金腔的大嗓门一家喊几嗓,不顾口干舌燥,逐户通知。好在,对于抗旱,汉江人有经验,奋战了一个多星期,嫩草绽放,抽出了小芽芽,小董松了口气。
孟冬寒气至,披雪上河粱。风云俱惨惨,原野共茫茫。小董请求吕今槐动员大伙驱牯牛入棚以防冻。不料吕今槐对此举措大泼冷水,“这有啥?好事么,下雪如盖被,求之不得啊。再说,牛皮厚,不怕冻。”小董说:“那些牯子虽然皮厚,但也经不起冰凌子戳呀,水滴石穿,天冷骨寒,万一冻坏了骨架,长再多肉也没用啊。”吕今槐一个劲地摇头,嘴里嘀嘀咕咕,烟锅里明明灭灭。万般无奈,小董只好找小吕帮忙,小吕二话没说,照办。吕今槐的牛牯子进了牛棚,家家户户跟着上,牛犊安全越冬。
开春青草绿茵,叶抽碧簟,异常旺茂。汉江滩上大部分草是蓄根的,它们破土而出,密叶荣条,枝繁叶茂,四处扩张,顶着脚站出来,又沿着汉江蔓延而去。然而近岸的浅草却只能生长一季,嫩绿中微微透着鹅黄,羞怯又贫瘠,草籽儿不大,因此吃尽很难再生。可单单,吕今槐要将牛群固定在近岸处啃草,说什么怕牛群泅过汉河,全部跑掉。小董也不与他较劲,悄悄地找小吕通融。小吕爽快地点了点头,眼睛眉毛笑成一团。小董的一颗心落了槽。
几个月后,汉江依然潺潺淙淙,像一条白绫带似的,蜷曲在绿色的草滩上。草滩上的牛牯子却长势喜人,一个个个头大了,骨架高了,不光胸脊、肋骨显得宽大而坚硬,连腚子、前、后腿筋肉都显得丰满而结实。然而吕今槐的十二头牯牛虽然个个肚皮溜圆、膨脝,像腰里口对口地扣着两个铁锅,然而却是一群侏儒。以致有的牯牛啃得太饱,肚子垂下来撩着地皮,走路一摇一晃的,像汉江镇某些经常进出高级酒楼的大腹便便的官员,看上去很丑、很愚蠢。吕今槐气急败坏地一把薅住小董责问:“你这小子为啥羞辱我?!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在片汉江滩上从来没有出过丑?!你倒好,让老子喂出一群侏儒,从此在汉江滩上抬不起头。——老子一辈子的风光都让你毁了!!”小董诚惶诚恐,支支吾吾道:“我,我没……”吕今槐火冒三丈:“混小子,别以为老子下台了,就可以羞辱我,你以为老子是好惹的?!等着瞧吧,你。”吕今槐骂了还不解气,又扛着一个笨重无比的大铁夯奔到三畹圃,“砰砰”,砸掉了小董家灶台上唯一的一口大铁镬子。
汉江滩历来把灶台视为神台,衣食所系,神圣不可侵犯。如果谁家灶台被砸碎,塌掉了,预示着今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暗无天日。夜晚小董家炊烟寂寂,寡母散蹴在灶头塌了一豁的锅屋、尘封蛛缠的墙角低泣。小董呆若木鸡,忧虑像疯狂的子弹一样袭击着他。小吕摸着黑来了,她连连道歉道:“对不起呀,我爹鲁莽做了歹事,我来赔礼道歉。”接着她分析了原因,说是她是兽医,她完全明白牲畜的骨骼发育及生长期的差异性,这是先天性基因决定的,与小董无关,希望他宽宥。
一经点拨,小董破涕而笑,眉毛眼睛笑成一把。他对小吕千恩万谢,小吕倒不屑一顾,说我们是一根藤上的瓜,谁也离不了谁。
小董对小吕这番话琢磨了半夜,仿佛被人不小心捣翻了一只存放时间很久的青瓷瓶子。从这只瓶子里溢出的不是黑乌乌的墨水,而是心灵深处的、甜甜的蜜。
第二年春天,小吕前来报喜,说:“我家牯牛长大个了,请你去观看哩。”小董瘟牛似的,神情蔫蔫地说,我不去,我怕你爹。小吕诙谐地说:你怕我爹,我爹怕我哩!
转眼牯牛上市,吕今槐喜获丰收。他数着从胡家肉坊买牛时取回来的钱,钱是崭新的一匝票子,在他手里捻动着,哗哗响,如同洗牌一般。他家今年收入比往年多挣了五万元。
翌日清晨,吕今槐带着一个泥工匠,吸着烟锅来到三畹圃,他手里拎着一条烟和一口崭新的大铁镬子,对小董娘一个劲地鞠躬:董三嫂啊,对不起啊,我来是修灶送锅,陪不是的。小董眼窝顿时湿润了,“槐爹,使不得!”吕今槐大度地说:“使得!我不光送灶台,还要送妆台,你看哩——”
小吕站在门外,眉眼弯弯,笑在了一起。
小董憬然顿悟,脸上立刻映现出一缕绛红色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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