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朵不能走路。
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能走路，也几乎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这辈子都不能走路。但是偏偏有人坚信她能走路，比如她妈妈，又比如她自己。她妈妈的期盼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云朵，就算打孙云朵出生时医生就告诉她妈妈可能这个女孩这辈子也不能走路了，她妈妈还是偏执地给了她这么一个名字，没错，这个名字就出于她妈妈无可救药的偏执。
只可惜是朵不能飘荡的云。
“滚开啊！滚开！”
瓷碗在地上碎出干脆的响声，像朵初放的花在地上炸开来。刚刚扔下碗的手又马上转过来与头发纠缠。孙云朵已经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了，发丝不安分地抽离出来，丑得要命，晶莹在眼眶里打旋，因为倔强就是不肯流出来，裙子的边角有一点破损，白色的丝线交缠着，乱得不可收拾，腿上因为碰撞而有淤青和伤口，一丝丝地渗出细密的血珠。她的样子处处丑陋，处处显露出她的狼狈不堪。孙云朵的动作渐渐慢下来，随后抽出一只手指着她面前的女人：“如果我站不起来我就去死！走不了路就去死！”说完竟然放声大哭。这句话明明每个字都只跟“我”有关，明明每个字都是说“我”，而不是“你”，实在弄不清为什么要指着站在对面的母亲，为什么要把这句话跟“你”扯上关系。
其实仔细听就有怨恨的意思。
为什么你要在八个月的时候狠狠地摔那么一跤？
为什么你偏偏要刚好摔到我？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你倒是告诉我啊！！
孙云朵的'妈妈不说话，只是蹲下来，把碎裂的碗捡起来，以防扎到动不动就要站起来的她，然后直接把碎碗扔到垃圾桶里，又顺手把旁边的扫帚拿起来，把残羹剩饭扫到一起，动作十分熟练，一下子就能让人猜出这对母女的“日常生活”。
“真的不吃点什么？”扫着地的母亲突然抬起头问了一声。
听到这一句孙云朵不知道怎么的就不哭了，抬头，但也不说什么，只是瞪着自己的妈妈，对面的人怎么看也猜不透孙云朵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她不再说什么，将收拾好的东西倒进垃圾桶，转身进了厨房，随便拿了什么东西，又走回来摆在桌子上，再出去，顺当关上门，留孙云朵一个人在房间里。
孙云朵突然觉得有点饿。
饿得心都空了。
次日。阳光这朵花开得特别好。
“妈。”孙云朵突然叫住正在干家务的母亲。她不答话，只是停下了手中的活，看着孙云朵。她继续说，“我想出去。”但是她妈妈听了这话却继续干自己的活，仍旧不答话。孙云朵看着母亲，又动了动嘴唇：“我保证我不会出去胡闹，我就是想出去看看，我就是想试试……我能不能走路。”
“算了吧。”她母亲终于答话，“我清楚那些人平常的闲话都是什么，我也知道你会干什么。”这句话的语气很复杂，糅合了冷淡与不信任，又有一点批判，还有一点不在意。孙云朵的母亲本就是这般，她只会忍，不会发火，但是一旦冷静下来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却比发火还冷酷。
就是这句话直冲冲打到了孙云朵，她心里莫名地一酸，竟然觉得倍受委屈，然后委屈就瞬间转化成了恼怒：“你带不带我出去？！”
孙云朵的母亲依然不答话。
孙云朵竟然一下子从轮椅上摔下来，头重重地磕到了床头，那么重重地摔倒了居然还努力起来，扶住床脚想要往外爬，爬着爬着眼泪就出来了，哽咽着朝她妈妈大喊：“我要出去！你带我出去！让我出去！”
“孙云朵！”她母亲好似是被彻底惹怒了，扔下手里的抹布，大叫了一声。
“你让我出去！我要出去啊！！我要出去！”眼泪将孙云朵的整张脸都沾湿。其实，也不是那么想出去吧，只是本来有一点期望，被回绝之后就变成维护自尊心的叛逆和倔强，于是不管怎么样就是要出去，出去了不会怎么样，但是就是一定要出去，因为叛逆，因为一定要对方服软，所以就是一定要出去。
她妈妈看着她，好似是说不出什么了，于是默默捡起抹布，走出门外。
而屋子里依然是孙云朵不依不饶的声音：“你就是嫌弃我！你就是嫌弃生了这么个女儿不会走路还给自己添麻烦，不仅添麻烦还乱发脾气。你不带我出去就是因为你觉得我丢人！你不是怕我发脾气，你是怕听见邻居说你的闲话。早知道是这样我出生的时候你就应该掐死我，你怎么不掐死我啊！”
在这之后孙云朵的妈妈再次走进屋子里，将摊在地上的孙云朵重新扶到轮椅里，然后关上门，仍旧不说什么。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格外温暖，明亮得可以让人看见屋子里翻起的一阵灰尘。但是越是看到温暖的东西，就越是觉得遥不可及，让人格外的心里发酸。
于是，有人发现孙云朵在楼顶。没人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但是有电梯应该也不是太困难，不过没人关心这个，楼下的人关心的是——孙云朵说她要自杀。
你，有没有尝试过绝望的感觉。就是明明那么珍惜还要失去的痛楚，就是明明还在眼前就知道下一秒说不定就会消失的恐惧，仿佛所有色彩都成了纷飞的黑白，轻轻松松就能让人濒临崩溃。
孙云朵的妈妈突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在冬天，因为不慎，在晚上让它冻着了，第二天就只好看着它快要死亡却还在抽搐的状态，无奈得让人想痛哭。
现在，就类似于这种感觉。
她不敢上去，所以她只好在底下站着。最终还是被无奈逼得无处藏身。
她慢慢……跪下来，干枯的手扶着地面，然后将头靠近地面，眼泪在青灰石板上氤氲成一朵花。她说：“云朵……妈妈求你了，妈妈给你磕头了好不好，妈妈求你下来吧，求你了，求你了……”
明明是不该在这个时候说的词，却还是想把她现在的动作用“掷地有声”形容。
旁边却依然是邻居不依不饶的声音：“呀，这不是孙家那姑娘嘛，这是干嘛啊，再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妈妈这样不是。”
“就是啊就是啊，这算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啊这是，让她妈妈这个样子，为走路？诶王婶，就为走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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