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我教您用。”
冰凉的手机躺在她的掌心。外婆的手像蜥蜴的尾巴一样细而枯槁,布满褐色的皱襞。金属从掌侧滑落,她看着窗外。
“囡囡不要手机,囡囡要妈妈。”
“外婆乖。”
泥浆从翻滚的车轮边溅起来。南方冬末的雪,湿,易化,有的化作氤氲水汽落在眼镜上、玻璃上,温暖稠腻得像手心的汗。那些积在地上很快化为一滩污水的,脏,乱,倒映着城市铅灰色的天空。
“外婆,这个是我们家电话,只要按一下这个地方,就能打通家里电话了。”
“外婆,你就看看嘛。”
我近乎无奈地撒娇卖痴,她受了魔障一样怔怔地盯着窗外一路碾过的雪。她突然回头。
“你……你为什么叫我外婆?”
她茫然不解地望着我。一大片泥浆飞起来,溅满了她后脑勺后面的玻璃。半晌,她哭嚎着手足扭动着歇斯底里起来。外婆的手绕过副驾驶座去扯母亲的头发,母亲非常温柔地抚摸着外婆的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外婆这么排斥工业化的产物,她就像农业社会的遗民。我见过不少独居的老人,他们枯槁的脸庞黯淡得像冬末的积云,好不容易和长久未见的子女通话起来才会容光焕发。外婆怕寂寞,可也许她更怕接触这些冷冰冰的仪器。在母亲的安抚下,她逐渐镇定下来,安安静静地坐了一路车——即使她抱怨过坐在车上就要呕吐。
我们直接在养老院门口停下车,因为不会待很久。屋檐上的雪水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咝咝”声,那是末冬的泪珠,遗失在初春的光之尽头。
我和外婆坐在椅子上等,爸爸妈妈在里面办手续。我旁边坐着个正在打电话的老人,灰夹袄,蓝裤子,黑毛衣。他把手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从话筒里传出了空号的提示音,于是他掐断,再打;还是空号,掐断,再打;空号,掐断,再打……眼前,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被护士推过去了,他的头垂在胸前,除了微微起伏的双肩,几乎看不到一点生命征兆。外婆有些局促不安,她胆怯地抓紧了我的手。
“他们是谁?囡囡怕。”
“外婆不怕,他们是你的好朋友,想跟你玩呢。”
“我们回家好不好?囡囡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外婆任性地甩开我的手,冲出去找母亲。须臾,母亲朝这里走来,外婆慌慌张张地奔了过去。
“妈妈——囡囡要回家!”
母亲轻轻搂住外婆,渐渐地,她安静下来,温顺地依偎在母亲怀里。相依为命的亲人总是有奇妙的魔力。两人慢慢地往走廊深处走去,我也急忙跟上去。
我们路过一间敞开门的房间,被窗子滤去光彩的夕照流转在墙上的白色花圈上,一位瘦小的老妇呆呆地伫立在墙前,她纤细的影子在光影深深的地上不住颤抖。
一朵乌云滑了过去,却轻易地抹去了残存的光芒。
护士带着我们走进一间窗明几净的房间。房间朝南,春天的时候满室会有亮堂堂的阳光,擦过蟹壳青的窗棂在地上雀跃。外婆兴奋地坐在床上。母亲开始向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交待一些事情。
“我们的看护都是有高级职称的,你们把老人放在这,绝对放一百个心。”
穿白大褂的女人有着蜜糖色的健康肌肤和饱满的双唇,一副干练而慈眉善目的模样。
“我主要是担心,我母亲的精神稍稍有点问题。”
“没问题。”
白大褂凑到母亲脸边,小声地说:
“其实,老人是单身反而没有那么糟糕了。那些有伴儿的,我们要两边一起照顾,如果其中一个去了,另外一个会很不好受。”
两个女人兀自在嘁嘁喳喳。我把外婆的行李一样一样拿出来。外婆的行李不多,只有一件衣服、一张镶在框里的全家福和我固执买给外婆的手机。
“如果不是照顾她实在有困难,我一定不会把她送来的,请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哐啷!”
外婆打翻了全家福,晶莹的玻璃渣在地上闪闪发光。母亲停下议论,立刻过来,她一边蹲着收拾,一边埋怨道:
“怎么能把玻璃制品带来呢?你也不想想你外婆……真是的。”
她匆匆忙忙地把玻璃碴拢起来,远离外婆的脚边。全家福底下还有几张一寸照散落在地上,有我母亲的,有我外公的`,还有我外婆的。我小心翼翼地撇去玻璃碴,把照片捡起来。
外婆以前长得也不美,顶多是个乡村的淳朴姑娘,但是会打扮。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落到光洁的肩胛处,脑门上还有一搭儿精致的刘海,还会在裙边上用丝线绣出一大团一大团玫红色的鲜花。
外婆喜穿花,六十多岁的时候还是这样,她努力地把腰板挺直,宛如一朵热烈盛开的花一样鲜艳多彩,而现在的外婆开始穿起色彩单调的衣服。外婆七十岁那年还染过黑发,黑色的颜料从发根开始一点一点褪尽。外婆发脾气的时候,会胡乱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后来抑制不住地一大把一大把往下掉。稀稀疏疏的头发半黑半白,带着可笑又可怜的味道。
我想拉着她的手,慢慢地从迷宫里走出来,可是现在她被我们亲手推入了一个门。那个墙里开着一大片一大片被垂垂老矣的夕晖沐浴着的花朵,还有无数像外婆一样,举着双手徒劳奔走的人——他们都在死亡的尽头踽踽独行。
我们没坐多久就告辞了,外婆一直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可是真到了临别时刻,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就在这刹那她的神志清醒了,她缓慢地、缓慢地松开了母亲的手,脸在乍暖还寒的微风中皱成一团,又像木偶似的呆滞了。可是她没有哭,她的眼白变得浑浊而腥黄。她没有哭。
养老院里有种老人身上特有的陈旧味道,到了门外就全散到风中里去了。南方冬末的雪积不起来,即使雪花大如席,也化为泥土里的一汪水,汩汩地渗进湿润的土隙中。我知道笼罩着城市的雾霾总要散去,接下来就是一派明媚的春天,寒冬会被放逐得远远的,远到北极或是什么地方去。然而正是因为有了漫长的严寒坐实了铺垫,才会有了接下来历久弥新的四季轮回。
车子驶出隧道,天蓦然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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